四、五十年來,屈家子弟選擇端午節這天聚會,在屈原神像前擲筊杯決定主事的爐主,年年如此慎重決定族親相聚大事……不論遷居多遠的地方,扶老攜幼也要在這天趕回老家,這是什麼樣的文化傳承?多遙遠的祖靈呼喚?……

小時候阿嬤最常跟我講一句話:「恁阿祖是秀才哪!」所以,我深深相信:我,當然是秀才的後代,心中自有一種莫名的榮譽感、一種無來由的責任心,彷彿應該去復興中華文化,至少也要去哪裡振臂高喊一些什麼。長大以後,閱讀我家祖譜,才發覺阿嬤太客氣了,其實我們更應該是帝王之後,南朝齊高帝蕭道成(427-482)、梁武帝蕭衍(464-549)之後,等到讀了劉禹錫「舊時王謝堂前燕,飛入尋常百姓家」,心中更明白我們家三合院「大廳」屋梁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燕子結巢,我們已經是尋常百姓人家了!

後來總是期待著,會不會在哪一個不起眼的路口,或者某個不一定出色的生命轉角,遇到李太白、蘇東坡的後裔子孫,好長一段時日,可惜連個桃太紅、蘇西坡都沒遇著,沉寂了好長一段時日,古人只在書上才跟我們侃侃而談或者靜靜對視。

二十一世紀都已經過了十年,三月中,明道中文系羅主任突然慧黠地問我:「老師,你知道彰化市有個屈家村嗎?」雖然我非彰化文史工作者,但彰化是我出生的地方,是我家鄉,彰化俗諺略有所知:「大村賴賴趖」是指大村鄉到處是姓賴的人家,如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就是大村、花壇人,學醫有成後才在彰化「市子尾」懸壺濟世;「社頭蕭一半」當然是說我們蘭陵蕭氏聚居在社頭、田中一帶,占了一半以上的人口;「鹿港施了了」,那是說鹿港、福興地區幾乎全是施姓人家,台灣有名的施家三姊妹施淑、施叔青、李昂(施淑端),他們的小說享譽華文世界,沒錯,她們來自中台灣文化古都鹿港小鎮。但──坦白說,我聽過粘家莊,沒聽說屈家村。

立刻我們打了幾通電話請教彰化文史工作者,結果一無所得。上網吧!我說,這次,果真查到彰化市寶廍里有二、三十戶屈姓人家,近兩百名屈姓宗親聚居在寶廍里十二鄰。羅主任說,湖北秭歸縣是屈原故里,去年新落成「屈子祠」,文化界人士有意組團來彰化尋訪屈原後裔,我們一起協助這次的兩岸文化交流吧!

三月的最後一個周日,我們依約來到寶廍里十二鄰一戶屈姓長老家,開闊的門口廣場擺置三、四十盆沙漠玫瑰,屋子西邊空地搭建納涼小亭,亭後低窪農田栽植蘭花、玉蘭花以及其他親水性花卉,彷彿看見失落在鄉野的香草,獨自散發芬芳。

屈家長老說他不識字,1960年代卻知道恭刻屈大夫戴帽神像,從高雄迎靈回彰化,供奉在當地民間信仰中心泰和宮,從此泰和宮又稱為屈原廟。四、五十年來,屈家子弟選擇端午節這天聚會,在屈原神像前擲筊杯決定主事的爐主,年年如此慎重決定族親相聚大事。長老說他的上一代也不識字,何以知道「五日節」(端午節)這天除了吃粽子、划龍船,竟會是家族聚會的固定日期,不論遷居多遠的地方,扶老攜幼也要在這天趕回老家,這是什麼樣的文化傳承?多遙遠的祖靈呼喚?華文世界第一個有名有姓的詩人屈原,在他有名的自傳性長詩〈離騷〉裡,鄭重介紹他父親的名字伯庸,提到他的姊妹女嬃,他自己又曾擔任三閭大夫,掌管楚國昭、屈、景三姓貴族的族親大事(閭是里巷大門),顯然他是一個重視家族倫理,有情有義的男子,因而他的後代子孫也傳承了這種親情、家規嗎?

湖北秭歸,屈原故里,根據北魏酈道元《水經注》所引東晉袁山松《宜都記》的記述:「秭歸,蓋楚子熊繹之始國,而屈原之鄉里也。原田宅於今具存。」從戰國到北魏、東晉間,歷經多少戰火,屈原田宅未受損害,這是屈原鄉里人的情義,對屈原永恆的崇敬與護衛。傳說秭歸縣名是因為屈原遭讒被放時,屈原姊姊特地趕回老家寬慰他、鼓舞他,其情其境,令人感動,鄉人因而將縣名改為「姊歸」,後來演變為現在專屬的「秭歸」,姊弟情深是秭歸縣人共同的血脈搏動,是屈姓子孫累世不易的信守。從秭歸縣文化界萬里尋親的舉動,從屈氏後裔5月5日宗親聚會的歷史堅持,我們見識到血緣、地緣、親緣、情緣的無形能量。

有趣的是,「秭」是一個極大的數量單位,十萬叫作億,十億叫作兆,十兆為京,十京為垓,十垓為秭。如果依照成書於四、五世紀《孫子算經》一書的記載:「凡大數之法,萬萬曰億,萬萬億曰兆,萬萬兆曰京,萬萬京曰垓,萬萬垓曰秭。」「姊歸」、「姊歸」,是不是姊弟情深的親情倫理,會帶來更大的能量、更多的財富?

三月的最後一個周日,我望著國道一號、三號相互交流的彰化交流道下方,屈家村的稻埕上,想著這個問題。那交叉在景觀公園的高架交流道,彷彿飛龍在天,盤旋頭上,若是,如龍一般遁水而去的屈原,又會在哪裡守護著一江流水、一汪海洋?這些屈家子弟應該學習在天的飛龍,乘勢而去,還是守護水澤,等待雲動、風起、水生,一如屈原選擇「潤下」的水的最初本質?

其實,沒有答案的。就像沒有任何DNA可以驗證他們是,或者不是屈原的後裔。這時我想起老家祖墳上的「書山」二字,那竟然是福建省漳州府南靖縣「書洋山」的簡稱,憑著這兩個字,我輕易找到二十代以前的先祖,是從南靖土樓群前方兩公里處離開他的家鄉的。──所以,你們的祖墳呢?

屈家村的兩位中年族親,騎著兩輛摩托車,載著我奔往和美方向的公墓,清明未到,我們走過雜草叢生的墳頭,一再辨認哪一座才是他們最古老的祖墳。我黑色的皮鞋陷入砂質性的塵土裡,拔出又陷入、又陷入,彷彿那唯一可以辨識的線索,依稀在望,又陷入塵煙裡。

最後終於找到一座「道光」年間(1821-1850)的屈氏祖墳,可惜無法在墓碑上找到秭歸、歸州、宜昌或楚地的任何蛛絲馬跡。但至少證明兩百年前,他們的祖先已經在這裡落地生根了。那時,這裡的地名或許就已叫作「五塊厝」,五間房子,五戶人家,五個堂兄弟,就這樣住下來,5月5日他們朝著西北方,供著粽子,遙念著如龍一般遁水而去的先祖。這樣的祭祀,不需要識字,不需要經書,它們是生活的一部分,就像詭奇的神話是〈離騷〉的一部分,血脈是身體的一部分,風是大自然的一部分。

穿著灰了頭的黑皮鞋,頂著一張塵滿面的灰頭髮,我們又在十二鄰鄰長的門楣上、隔壁鄰居的門楣上,以眼睛、以相機,一再拓印不一樣的字跡卻是相同筆畫的「臨淮衍派」。臨淮衍派,沒錯,這是屈姓人家,沒錯,這是最靠近淮河、長江,最靠近屈原可能出沒的水澤了!「臨淮衍派」這四個字,或許是目前最可掌握的證據,證明他們是鄰近淮水的那一族屈姓人家。

秭歸來的鄉親會高興,他們崇敬的屈原不僅是神,還是真真實實的人,因為他有隨著江水、隨著海水,來到可親的彰化水澤邊的後裔。

彰化的鄉親會高興,我們有寫出第一首台灣新詩的謝春木在海濱,我們有林亨泰、吳晟、詹澈等新詩人在濁水溪畔,我們還有應用漢字寫出第一首騷體作品、屈原的後裔,來到大肚溪邊,跟我們一起蒔花養蘭,一起流血流汗,澆灌台灣土地。

【聯合報╱蕭蕭】【2010/06/15 聯合報】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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