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/ 張讓
曾經有人以為宗教可以救世，或者思想、詩篇可以救世，不久前甚至有人以為搖滾樂可以救世，這一代人則寄望於科技和網路。然過去所有救世的夢想都不免功虧一簣，自由變成枷鎖，美夢變成惡夢，烏托邦招來了反烏托邦。
某種騷動漂浮空中。是什麼？
我手邊在看的一批書裡，有三本書名副題都標明是宣言：《完全地球紀律：一個生態實用者的宣言》、《你不是個機械玩意：一個宣言》（You Are Not A Gadget: A Manifesto）、《渴望真實：一個宣言》（Reality Hunger: A Manifesto），而在書名不含宣言的《電子郵件獨裁》（The Tyranny of E-Mail: The Four Thousand Year Journey to Your Inbox）裡也有一章〈緩慢通訊運動宣言〉。原來美國最近出版的書裡有不少書名都附帶宣言，如《檢驗單宣言：怎麼把事情做好》、《電子野蠻主義：一個作家宣言》，還有更多已出版或即將出版的各式各樣「宣言」。
為什麼一下爆發這麼多宣言？
宣言通常前衛，用意在發起激進運動以推翻現狀。我讀到的這幾本「宣言」都無意推翻現行制度，也不倡導什麼前衛思想，和前輩宣言全不能比，實在不夠格掛名宣言，難怪招來《紐約時報書評》末一篇〈美國耶利米：一個宣言〉的質疑和嘲諷。宣言也好非宣言也好，共同的是都憂心忡忡，充滿危急存亡意識。這些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作者急切護衛一些舊有的價值，譬如人本主義、著作權等，也各具理由，每本都值得拿來單獨討論。
《完全地球紀律：一個生態實用者的宣言》我曾在這專欄的〈新綠色思想工程〉裡介紹過，就不再重複。
《電子郵件獨裁》以一首蘇美人刻在石板上的楔形文字情書開始，簡述郵件四千年歷史，進而剖析今人沉迷網路神速的病態，提醒大家反省減速。
最觸目心驚的是虛擬真實之父兼音樂家傑任．拉尼爾（Jaron Lanier）的《你不是個機械玩意》。 拉尼爾原對網路充滿理想，卻眼見它「走火入魔」，心痛之餘試圖以本書驅魔。他筆下的網路世界不是一個自由開放的遊樂場，而是一個需索無度霸道極權的地方，好似當年無法無天的美國西部。他痛斥對網路全知全能「雲端」（cloud）智慧的崇拜，和視個人智慧創作為公共財予取予求的蜂巢心態（hive mind），擔心最終獨立的個人可能消失不見。序一開頭便讖言意味濃厚：「現在才二十一世紀初，這表示讀這些文字的大約是非人（nohuman）──自動裝置或者由不再是個人組成的麻木群眾。」貫穿全書不斷在問：「究竟什麼是人？」
大衛．西爾德的《渴望真實：一個宣言》以札記加剪貼他人的方式宣佈小說過時原創已死，只有非小說和抄襲雜匯拼貼才是現代真寫實，說：「我的媒介是散文不是小說。」寫法雖不算新創仍讓人激賞，但那非小說獨裁的世界卻不堪設想。這裡不能深談，只能點到而已。
這些人是危言聳聽空喊「狼來了！」的一群嗎？還是有先見之明？
曾經有人以為宗教可以救世，或者思想、詩篇可以救世，不久前甚至有人以為搖滾樂可以救世，這一代人則寄望於科技和網路。然過去所有救世的夢想都不免功虧一簣，自由變成枷鎖，美夢變成惡夢，烏托邦招來了反烏托邦。
所以那浮盪空中的，是出沒每一時代的幽靈，纏繞人類的古老夢魘：
未來會安全到來嗎？人還能繼續做人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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