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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聯合報╱廖玉蕙】

梁朝吳均所撰《續齊諧記》裡有一則奇幻小說〈陽羨書生〉:挑著鵝籠在山上行走的李 彥,遇到一位書生,書生以腳痛為由,請求進鵝籠中,讓李彥擔著走,神奇的是此人:「與雙鵝並坐,鵝亦不驚。彥負籠而去,都不覺重。」半途歇息,書生從口中 吐出妻子,一起吃喝;其後,書生喝醉,醺然入睡。

太太偷偷背著書生從口中吐出另一所愛悅的男子,同與飲宴;正觥籌交錯間,忽聞丈夫招喚,太太急了!邊吐出屏障遮掩,邊進去敷衍書生;被吐出的這位俊美男子 見機不可失,竟然也從嘴裡另吐出一貌美女子作陪戲調。直到屏障內「聲動」,男子才警醒地將該女子吞進肚內;書生的妻子也趁隙出來,快速吞下外遇對象;睡醒 的書生伸了伸懶腰,見天色已晚,遂吞下妻子,結束歡筵,告別李彥而去。

這個套匣子結構的故事,呈現幽默幻想的微型宇宙,李彥就像現今的閱聽大眾,無端冷眼旁觀原本毫不相識的男女陳倉暗渡的秘密。作者強烈暗示所有的情感都潛藏背叛的因子。其中吞吐的,正是常見於世人心中的「綺念」,小說入木三分地揭示了跨世紀的緋聞共相,相當傳神靈動。

在小說離奇的情節裡,其實充滿冷靜的惡意,有著生死相守型愛情失落的感嘆。吞下代表向倫常道德屈服;吐出意味對制度道德的挑戰。如果拿這種吞吐的意象來詮解寫作的心路歷程似乎也無不可。

無論是那一類文章的書寫,都有它的尺度。作家心中都有一把尺,哪些內容可以寫?哪些內容逾越尺度不該寫?而所謂的「尺度」,可能是腥羶禁忌的斟酌,可能是 個人隱私的裸裎,也可能是道德批判的嚴峻。作家下筆時,總是得再三斟酌。因為既然形諸文字,就打算公諸於世、接受公評。如果作家為了胸中的一點塊壘,不吐 不快,將他人的隱私作無限制的暴露,或將個人的恩怨加油添醋鋪陳,甚至為求聳動駭俗,筆下毫無遮攔,結果可能導致眾叛親離或成眾矢之的。

然而,雖則如此,仍有若干勇毅之士,甘冒大不韙。每寫成一篇文章便得罪一干人等,作品殺青,作者感覺酣暢淋漓,被影射、嘲諷或批判的對象則如坐針氈、心驚 膽跳。有人覺得被冒犯了,抗議、翻臉,寫者貪一時之快,可能得花加倍時間與精神去彌補人際。然而,一筆在手,文思泉湧時,又按捺不了,吞不下去地吐了滿 紙。這吞吞吐吐間,往往形成個人的風格。有人犀利坦露,有人蘊藉含蓄。文壇中,琦君女士向以溫柔敦厚著稱,卻在過世後結集出版的書信集裡,讓讀者見識到她 不為人知的一面。該書編者曾在《琦君書信集》的序裡透露:

「一向被認為溫柔敦厚的琦君,在書信中有時亦直抒其怨怒之情,說出了不少平常不會寫進作品中的心裡話。」

由此可知,琦君在創作時,雖然百般隱忍,不時吞下;卻在和友朋的書信往來中,忍不住盡情吐出。可見這所謂的「吞吐」,正是生命的常態,不只見諸翻雲覆雨的情愛裡,也常常存在文學創作中。

(作者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系教授)

【2010/03/12 聯合報】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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