粉紅桔梗

高中時，劉雅郡（左）總讓自己跟隨《擊壤歌》裡的小蝦一起去晃蕩；即將與朱天心見面，卻焦慮了一整個禮拜！ 本報記者游順然／攝影

當我告訴老師自己是從《擊壤歌》開始讀起的，老師問：不覺得和你們的世界相差很遠嗎？我說不會啊。當時是這樣的，既然身旁大多數的人只將考卷上的分數當作 判斷孩子夠不夠聰慧、夠不夠好的標準，沒辦法我只好和書中明明離我好遙遠的小蝦一起去晃蕩。

這是我認識的第一部老師的作品（好像很多人都是這樣），後來當然陸續讀了其他。可是見面時我和老師幾乎沒談作品，在燈光、溫度都剛好的咖啡館，老師用輕輕 柔柔的聲音說：我們就聊聊天，無須照著大綱問問題。

說真的，當時我也無法確切記得幾周前交的問題大綱內容是什麼。只知道自從開始在學院內接受文學訓練，許多問題在腦海中旋繞，一直有著不確定和徬徨，想也許 趁這次機會可以有多一些思考，關於書寫也關於以後的學業。

老師先說她看了我作品之後的感覺，當時的我實在太過緊張羞澀，頭昏熱昏熱的，「節制」是目前記得最牢的詞。在那之後我們聊了關於書寫中的悲憫，老師提到陳 映真，也提到自己儘管關注這樣的書寫，卻一直有著角度和距離拿捏的顧慮（用我自己的話是這樣講的）。我想我明白那是什麼，在閱讀作品當下，無可避免地讀者 會注視作者的身分背景和位置。我告訴老師，關於自己對身邊人事的描寫（在一些人眼中呈現出所謂底端、所謂關懷的那些），我也曾想過，如果由別人來寫會有何 不同？看的人又將如何反應？這些東西我還要再思考，在往後的日子隨著人生推進也許就會透澈些。

我好奇像老師這樣對世界滿懷熱情、對公共事務高度關心的文學作家，面對社會上許多紛擾及需要，是不是曾有那麼一絲不想再寫的念頭？老師回答有一陣子她的確 忙著在寫作以外的事兜轉（包括貓兒們及一些社運場合），可唐諾會像教練一樣督促著她和天文得繼續寫。於是現在的老師縱使不一定寫得多，每天仍會儘量攤開紙 寫些什麼。（是啊，想想她們若真停筆該會有多可惜。）

和老師一起談寫作真讓我感到不好意思，我讀得太少又寫得不夠。最近幾次書寫都是帶有目的性的，想傳達訊息的意圖太重、多過文字書寫本身，好像只是為了事情 能被看見，和文學仍有段距離。

再說閱讀，除了課堂上的指定文本，好久沒認認真真讀文學了，接觸的都是些雜七雜八的東西；況且課堂上的那些又都是比芝麻再大些的英文字，讀了沒感情，我始 終覺得進不去。以上我當然沒在老師面前絮絮叨叨地說，當時我們說的主要是寫作的姿態──真誠，以及勇敢。

真誠和勇敢，這是一路上閱讀老師作品我最深刻的感受，也漸漸視之為書寫的必須，和老師談過之後更是這麼以為。「如果你看到的和別人看到的不一樣，敢不敢說 出來？」我們當時坐的是那位於二樓的咖啡館靠窗的位置，我面向窗戶而老師在我右手邊的角落陰影處，說這話時語氣相當溫柔。當我問到老師最初是否即認定要一 路專事寫作，得到的答案是：「可能因為看身旁的人都走向一個看起來較為舒適、較為安全的地帶去了，上班、結婚、生子等等，自己就想有沒有可能不一樣，而且 父母親也都是這麼生活的……」原來都還是那份差異、那份不一樣。

之後我回到自己的生活當中，發現不僅書寫，日常大事小事也是如此：我們都得誠實地面對且勇敢地保留那份不一樣，甚至在原先那些以為自己不一樣的人都趨向一 樣，甚且希望你與他們同流時，真誠地面對自己和世界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啊。這說來簡單，但要將之融為生命的一部分相當難。我無意將這篇筆記寫成勵志文章或 論說文，但這真是我認為非留不可的感動。

最後的最後，我們走在大安森林公園的樹蔭底下，離攝影機有段距離了，我大約是想到回去（我的安全地帶）後還有成堆的事等著，而那些不外乎就是寫完即可刪除 的作業、考後下一秒即忘但又非背不可的東西，以及其他瑣瑣碎碎在做的當下會同時自我懷疑的事，突然覺得心又空了。可就在這時，老師說到一些書寫者會表示羨 慕專門讀書寫字的生活，可她認為其實無須羨慕，就算一般工作只為餬口，也還是一種生活啊。好像是在那之後，我就開始對生活中許多的不得已釋懷了。

雖然是初次與朱天心老師見面談話、雖然我還小閱歷有限，但我感覺到了老師身上的那一份真，和我從前在作品中讀見的一樣。我高興它們是一樣的。筆記末尾想再 說一次，也當作提醒自己：真誠和勇敢很重要，不僅之於書寫，還有書寫以外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