旅法的歲月裡,捱過灰濛濛的冬天,望進斑駁梧桐樹梢,追著枝椏與新綠之間穿梭的金光,感受的那個喜悅,是我對四月巴黎最美好的回憶。上海的梧桐林蔭小徑,那樣坦率地呼吸著殖民的空氣,也毫無疑問地再帶我回到巴黎。

 「您的班機延誤了,三點抵達,最早也要四點起飛。」十二點到北京機場,被告知航班誤點,何時能出發還在未定數。「從巴黎過來就晚了,等飛機到才能飛上海。」地勤小姐做了解釋,沒有致歉。

 由於巴黎而誤點,似乎比較容易被原諒,畢竟望穿秋水盼著的,是多少沾染了法蘭西氣息,穿越歐亞大陸與無眠之夜的旅者,忍心苛責嗎?

 「一路順風!」Y打了簡訊過來。

 我回覆說延誤了,還等著呢。有些事物不試不知為何風魔,email或電話直接說,更可以暢所欲言,那麼簡訊到底好在那裡?答案絕對不在比電話便宜,比mail更俐落。簡訊所把玩的那個介於直接間接、有意無意、似遠似近、可進可退的空間,煞是惑人。通知有簡訊進來的鈴聲,短促一鳴,貼著人心跳,極是撩人。發現收到的不過是無孔不入的廣告,就惱人了。

 「往好處想,飄著細雨的午後,在北京機場等巴黎來的飛機,挺浪漫的嘛。」又是一通毫不費力地潛入,若無其事撫著人心的簡訊。

 在北京,想著巴黎

 今年春天,冷暖不定的天候彰顯了氣候變遷的惡意,花兒甦醒的腳步全然攪亂,早開的倉皇謝去,含苞的在冷風裡簌簌抖著。乾燥而污染嚴重的城市,適時降點小雨,似乎整個都溫潤起來,從室內安逸地看出去,殘冬也不那麼嚴酷。在京城待了一個禮拜,盼不到繁花似錦、落英繽紛的失落,遂悄然隨著細雨飄散。

 找到個咖啡座歇腳,儘管袋子裡有書,這時我只想看電影,恰好手邊有的就是溫德斯的「德州巴黎」(Paris, Texas),跟我同樣愛戀(法國)巴黎的W送的禮物。就著杯咖啡,影碟進了手提電腦開始放映,於是瞬時抽離機場這網絡繁複交錯的空間,被吸入高度壓縮的另一個銀河,絕緣於四際紛擾卻也絕非平靜的另一片星空。窗外飛機起起落落,往來行人或是拖著行李匆匆而過,或是百無聊賴地打發漫長的等候;我隨著溫德斯的禿鷹,凝望穿越美國大西部枯山荒漠的疲憊旅人,在錯置的詩意空間裡冥想地平線那一端的花都巴黎。純真情感失而復得、得而復失的永恆循環,與吉他孤弦上一再重現的清寂調子相應,由沙漠與流浪起始,最終又回諸無止盡的公路與漂泊。而我,困了四個小時之後,也終於離開首都機場,航向另一個港口,暫時的。溫德斯電影留下的空白與迷惘如影隨形──德州巴黎的嚴酷風景裡夾雜著對法國巴黎的矛盾與憧憬,人生的無奈與飄然而逝、不知能否再現的愛情,極致悲涼裡隱含的浪漫──在我心裡不斷起伏著。

 人空腹時特別容易傷感。飽暖之後,陰鬱的北京已在雲霄外,夜色裡浮現的上海拚命地光鮮亮麗,聲嘶力竭也要吶喊,貪婪地壟斷所有關注──世博到了,誰不看我?即使明白表象下有多少瞧不見的真實,縱然俗豔讓人不耐,還是情不自禁把目光轉了過去。

 關於巴黎的風情與沈淪

 許是潛意識裡的巴黎幽魂作祟,隔天我晃到法租界去了。茂名南路上的旗袍店冷清了些,隔著法國梧桐篩落的陽光卻無比燦爛,流離的碎金迷進新葉的嫩綠,閃爍之間,精采照人。這般似點點初雪冒上枝頭的清新綠意,亦短暫如春花,霎時間濃密起來,也就會深沈下去了──在四季不分明的亞熱帶長大,於溫帶地區體驗季節之交來自大地的色彩暗示,印象總格外鮮明。旅法的歲月裡,捱過灰濛濛的冬天,望進斑駁梧桐樹梢,追著枝椏與新綠之間穿梭的金光,感受的那個喜悅,是我對四月巴黎最美好的回憶。上海的梧桐林蔭小徑,那樣坦率地呼吸著殖民的空氣,也毫無疑問地再帶我回到巴黎。

 關於巴黎的最後一個偶然止於物慾的沈淪。我拋下睜著灰白死魚眼的公廁,繞進巴黎春天百貨的化妝間想優雅地洗個手,卻無意為女鞋部門「歡喜迎世博」特賣促銷活動所吸引。

 不知那個設計師說過,鞋子能為女人致上的最高敬意,就是表現她們纖美的腳背線條。踩著近五吋的香檳色細跟,窺進鏡中自己那雙熟悉又陌生,從寶藍底面弓起的足背,說沒有半點虛榮是騙人的。所以高跟鞋實在是個偉大的發明:女性解放把纏足給放了、胸罩也可以燒了,但女人明知這鞋將戕害自己的腰椎、限制自己的行動、讓腳板扭曲、腳趾變形,居然還是捨不得戒不掉;旁邊又一個踩著高蹺的女性同胞,腳跟顫巍巍的,走起路不搖曳生姿都不行。鞋顯然也深知所受膜拜物戀程度,專櫃小姐忙進忙出托著的鞋盒,傲慢地塑成黑皮書型,儼然以聖經自居了。

 處處風景,偶然巴黎

 朝聖完畢,也捧了本屬於自己的聖經走出鞋肆,對著斜陽,熙熙攘攘的大道在微光與迷霧中透出幾許蒼茫。我知道這條路一頭下去到黃浦江,離了另一頭再拐幾個岔路,可以到我家;同樣在街頭引頸等車的人們,是來自何方,打算往那兒去?在那個片刻,四周林立張揚的高樓宛若幻象,這些平淡得可以隨意融入暮色的面孔,才是真實。

 無數陸路水路交匯的城市,在大量湧入的人口離去後,亦將沈默。生命之前展開的那些永無止盡延伸交叉的道路,不一定轉折後豁然開朗,然處處是風景;愛不管使生命豐盈或荒蕪,總生生滅滅不息。

 站在這個路口,我打算寫信,謝謝W的「德州巴黎」與生命裡再一次的偶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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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2010-05-28
  • 中國時報
  • 【林郁庭】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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